有8年電商經驗的姚冰冰(化名)決定回流字節。時隔半年,這里還是她熟悉的樣子。
大廠意味著開不完的會,寫不完的匯報文檔。在和雪豹財經社通話時,她翻開一位同事發給她的日歷,“1、2、3……15,我同事今天要開15個會,最晚的排到晚上11點半,回去還得寫文檔,為明天開會做準備。”
大廠的另一面則是業務變動頻繁。
面試時,未來老板對業務的規劃讓她信心滿滿。但兩個月后,她發現自己“被畫餅了”。業務黃了,老板也走了,她所在的20人團隊被并入一個100多人的部門,變得邊緣,只能分到一些“邊角料”的活兒。動作快的同事,已經找到了轉崗門路。
姚冰冰每天混跡在員工信息分享群里,假裝看看調研報告,也會翻翻新部門的年度總結,“想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但不太看得懂”。忙到沒空摸魚難受,長時間摸魚更難受。回來后的經歷,無法讓簡歷有任何加分。
但姚冰冰對回流大廠并不后悔,因為這里的“收入天花板比較高”。雖然一年內回流不能漲薪,但40萬的總包仍然比起其他offer更有吸引力。
曾努力逃離大廠的年輕人們發現,還是回頭路走起來更輕松。
錢,拉高了大廠的綜合分
重返大廠5個月,阮寧(化名)再次覺得生活“黯淡無光”。
這回,她特意選了一家更老牌的互聯網公司,入職前反復確認它不像前司那樣總是把業務“完全推翻”,但新問題很快冒出來:推進節奏過快。如果是外企,類似項目一般會留出兩年時間,阮寧所在公司卻只給半年。老板還毫不避諱地告訴團隊成員,這樣的工作量本應匹配兩倍的人手。
有一次周六,阮寧在醫院看病,老板在釘釘群里艾特她,讓她在周一前出一版方案。她坐在醫院的大廳里異常煩躁,“周一前的意思,不就是整個周末都得工作嗎?”
阮寧第一段在大廠的工作,以裸辭畫上句號。辭職后的7個月里,她有3個月都在休息,第四個月才開始改簡歷、找工作。
一開始,她想回到外企,但屢屢碰壁。她先和亞馬遜聊了一輪,但發現只剩銷售崗可以選,那和她的職業規劃相去甚遠。她還面過谷歌,沒能進入最終輪。還有一家不錯的公司接近談成,卻卡在了發offer的階段。她后來再看對方的崗位需求,經驗年限從5年改成了“5~10年”。
大廠成了迫不得已的選擇,但迫不得已中也有“不服氣”的心態。她想證明,自己可以像很多人一樣,在大廠平衡好工作和生活,起碼不會重蹈覆轍——為工作痛苦到抑郁,然后草草離職。
去年5月,星瞾在字節一拿完年終獎就提了離職。“鍍金”完畢,她當時鐵了心“再也不去大廠”,也接觸了多家中小廠和傳統企業,但聊得越深越發現,很多公司完全不知道如何解決自身的瓶頸,只是想把有大廠經驗的人招進來。
星瞾的小紅書主頁
“我為什么要在更小的公司把做過的事再做一遍呢?”星瞾想,大廠有大廠的問題,但不應該假設自己離開就能解決問題,“這叫美化一條自己沒走過的路”。她對比各個維度,發現還是大廠的綜合得分更高。
錢是拉高平均分的重要因素。她快速推翻原本的決定,最終接下阿里的offer,薪水漲幅45%,總包接近80萬。
曾在字節做過3年產品經理的李凡(化名)嘗試過轉行。2022年下半年疫情期間,她花6999元報名了樂刻管培生的網課,順利成為健身教練。去年6月,她又與幾位同樣有互聯網背景的朋友們開了一家餐廳。
但這段看似很酷的轉行之旅只持續了一年。據李凡在小紅書賬號上的分享,做教練的收入不及預期,前兩三個月基本在“為愛發電”,摸索一段時間后收入才穩定在了每月7000多元。由于時間和預算有限,餐廳也即將被轉讓出去,這群追逐餐飲夢的業余玩家只能試玩到此。她在經驗帖里寫道:“熬不住或是真受不了收入落差的,聽勸,退吧……”
度過風雨飄搖的一年后,為了穩定的收入,李凡決定重回老本行。
“挑戰吃苦極限”
“跟著業務快速成長,完了期權一賣,直接實現財富自由,30歲退休”——當初去字節前,姚冰冰這樣設想。
阮寧和姚冰冰都出身外企,長期處于“work life balance”狀態。時間久了,她們開始渴望“個人成長”,渴望更多的機會,渴望更有誘惑力的高薪。
但興奮感只維持了一個月左右,取而代之的是焦慮感。而再過一段時間,她們發現期待落空了。
阮寧面試前司時,公司正要重點做電商業務,很看重她的經驗,“希望能復用到公司業務上”。她也在對方描述的業務方向里看到了清晰的成長路徑,雙方聊得很開心。
然而,現實和預期大不相同。
大廠習慣“小步快跑”,即計劃和執行同步進行。這意味著,很多動作都沒想好就開始推進業務,所以“總在推倒重來”。小半年過去,阮寧所在的業務已經被完全推翻。
她曾在一周內寫過三版完全不同的方案,“大幾千字,每天熬夜寫”。老板看完后的反饋之一是把文字換成圖片,因為他覺得圖更高級。這讓阮寧感到痛苦,她不僅無法獲得成長,反而被嚴重消耗,“生命和時間,都被浪費在解決圖比文字更高級這種事情上”。
阮寧是不喜歡吃苦的人。上學時,她就是老師眼里嬌氣的學生,從不帶病上課,但凡有點刮風下雨都不去跑操,老師跟家長告狀也沒用。她覺得,人一旦變得能吃苦,就會有越來越多的苦要吃。
大廠挑戰了她的吃苦極限。在大廠不到一年,離職前的兩個月,她已經出現惡心、反胃和頭疼等軀體化反應。再不走,她擔心自己會徹底崩潰。
星瞾從字節裸辭時也沒滿一年,但這段時間足以讓她理解,為什么江湖上會流傳一個未經官方證實的數字:字節員工的平均留用時間是7個月。
她喜歡賺錢和往上爬的感覺,但在字節并沒有找到,這是她幾個備選offer中薪資最低的。剛轉正,她就發現所在業務增長見頂,又趕上降本增效,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匯報、開會上付出大量時間精力,用飛書文檔包裝自己的工作。
提離職后,星瞾和她的+1、+2(編者注:分別指直屬領導和領導的領導)和HR等人先后聊了7輪。她直白地傾訴自己的迷茫,想聽聽過來人的真實想法,結果只聽到了挽留話術。這讓她覺得很沒勁,“原來他們坐到現在的位置,也就只會工作”。
那一刻,她想到一個朋友離開大廠去創業時說過的話:這里沒有我想成為的人。
如果只看第一年,姚冰冰似乎是個幸運的樣本。她加入的是一個為新業務組建的新團隊,由于完整地跑通了0到1,年底的績效好看,簡歷上也有東西寫。
她用“雞飛狗跳”來形容那一年。頭一個月,沒有任何人告訴她該做什么,但老板還等著一線執行往上對齊,“要給他闡述業務方向,他還不一定認可,只能挨個方向去碰”。碰著碰著,同事之間會起摩擦。外企的人有不同想法會微笑著爭論,大廠的人往往“明著開撕”,“在會議室互相拍桌子,聲音大到整個樓層都能聽到,有時外包團隊都會來打聽情況”。
到第二年,從1往100跑時,“畫風突變”。因為增速變慢,整個業務又被推翻了。努力一年回到原點,讓姚冰冰產生了自我懷疑。離開時,她對在大廠尋求成長有了新的認知:成長不取決于能力,機遇更重要,跟對人、做對業務,才能按預期發展。
醞釀下一次離開
問題都差不多,但跟第一次進大廠時相比,姚冰冰從“巨焦慮”變得“更佛了”。
她已經非常熟悉字節的風格,“招人時對崗位匹配度要求很高,它說要造一號火箭,你就一定要會造一號火箭,但來了之后,業務說沒就沒,隨便扣個活給你干。”她想不通為什么,只能安慰自己:字節就是這樣。
阮寧則變得謹慎和保守了。她不再主動表現和爭取,而是花更多時間去觀察。
她仍然不喜歡吃苦,試圖讓天平不過分向工作傾斜。她把與雪豹財經社的對話時間約在周五下午5點,那是她留給自己的“強行摸魚”時間。其他工作日,她會盡量保證每天摸魚20分鐘。摸魚的具體事項,包括刷小紅書和微博,以及和朋友們在微信上聊聊天。
但約好的時間還是因為臨時會議改期了。
到2023年年底,星曌入職阿里剛好半年。從逃離大廠變成逃到另一個家大廠,她在心態上并未做好準備。
前3個月忙得顧不上想,后3個月她開始意識到,大廠之間“大差不差”。整個12月,她都不太開心,一直在思考為什么自己的能力和收入遠超同齡人,卻還是不快樂。
曾在新消費公司親歷過“一個聯合創始人想把另一個聯創趕出公司”的男朋友告訴星瞾:“工作是剛需,職場不是游樂場,不是競技場,是道場。”她又翻看了一遍手機備忘錄——那里記錄了很多工作中的情緒垃圾。她發現自己始終在為類似的事情不開心,“一點長進都沒有”。
這讓她找到了2024年的新目標:不要和小人、笨人纏斗,把工作看作人生的一小部分。
這么想之后,過完元旦再去公司上班,星瞾和一位總是聽不明白需求的同事溝通時,耐心了許多,“不懂就多講幾遍”。面對一位“不是特別小人,但手段也不太光明”的前輩,她的心態更平和,偶爾還跟對方一起健身。
大廠的問題不會消失,重回大廠的年輕人開始學著接受。
他們很確定大廠是當下最好的選擇,但也都覺得,這是自己最后一次在大廠上班,并醞釀著下一次離開。
阮寧給自己設置了一個“待滿兩年”的小目標。她打算先觀望一年后的績效,如果說得過去,就保持現在的狀態,否則會和主管討論下如何改善。兩年后,她也剛好來到大廠隱形的年齡門檻——35歲,最理想的狀態是找一家合適的外企,再次擁抱“work life balance”。
姚冰冰也打算,到了“只能混日子或等著被裁”的時間點,就再去外企找找機會,或試著創業。
星瞾覺得自己不能再想辭就辭。新工作的業務還只接觸了皮毛,得先學到東西再說,也要等到一個值得她再次離開的機會。
“還是看錢,工資漲幅滿意我就會去,比如總包到90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