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看一眼自己的“家”,阿山最后一次作為這間房子的主人,關上了門。
賣個貓搞到賣房賣車的地步,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卻真實地發生在他身上。
前段時間,阿山的貓舍(活體貓繁育和供應)貓瘟橫行,一百多只貓命懸一線,醫藥費要10萬起步,并且治了依然有很高的致死率。
明知是一場徒勞,阿山也無法眼睜睜看著一條條生命離去,只能賠車賠房給貓續命。
“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淪落到傾家蕩產的田地。”阿山感慨。事實上,我們聊到的幾位貓舍老板,沒有一個人在入行的時候,能洞悉自己的命運。
畢竟前幾年,國內寵物經濟創業潮鋪天蓋地,大量熱錢涌入這個行業。其中,“貓貓教”更是大行其道,純種貓成千上萬地叫價,還有人爭先恐后買單。
如今,鏟屎官人數正向4000萬邁近,但當初人人追捧的寵物貓已經集體價格腰斬,阿山等曾經月入5萬的貓舍老板,也在艱難求生。
泡沫破碎的過程,生動演繹了一場對人性的考驗:貪婪、驕傲不斷刺激著大腦,善良、憐憫又時刻撕裂著內心,在金錢與道義的夾縫里,他們彷徨著、掙扎著,努力求一個兩全。
但雪崩之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滾滾向前的市場,已經聽不到他們的吶喊了。
砸幾十萬,眼睛都不眨一下
叮!又有新消息提醒。
李笠著急忙慌打開手機,看到是顧客的詢價信息,不是種貓的發貨通知,又失望地息屏了。
對彼時的他來說,賣不賣貓根本無關緊要,引進種貓補充產能才是頭等大事。畢竟每多等待一個月,他就要“損失”幾萬的收入。
早在2017年,李笠就開始讓自家的布偶貓下崽,本意是想邊擼貓,邊掙點錢回血,沒想到第一窩小貓就賣爆了。
他記得,小貓剛掛出去,問價消息就呼嘯而來,以至于他每天睡前最后一件事,就是回“金主”信息。賣了幾只之后,他逐漸大膽起來了,想試試這行能有多少財富。
有一回,客人看中了一只起步價7600元的小貓,李笠沒有急著答應,而是拋出了鉤子:“這只已經有人在聊了,不過還沒定下來……”
“我出8000,直接給我吧!”看到對話框里跳出的信息,李笠的心怦怦直跳,他清楚地意識到,一個風口正向自己敞開。
看著后臺蹭蹭往上漲的數據,和一個個不斷蹦出來的購貓請求,阿山也驚呆了。
就在剛剛,萌寵博主朋友親身向阿山示范了一遍自己的“暴富密碼”:懟著貓臉拍一段視頻,配上魔性的bgm,一鍵發布到短視頻平臺上,整個過程5分鐘不到。
可就是這樣一條平平無奇的視頻,發出去沒一會兒,瀏覽量迅速破萬了。
那是短視頻的紅利期,阿山很多朋友都開始做萌寵博主,幾萬粉絲就能迸發出驚人的能量——貓舍繁育的小貓,剛出生就被搶售一空,并且一萬多的貓,往往瘋搶至兩三萬。
“家長不在乎貓多少錢,都是沖著‘網紅貓后代’來的。”阿山說。
市場的瘋狂,催促著阿山下場。他瞄準當時最流行的英短,重點繁育點色、稀有色,為了選出血統純正、顏值上乘的種貓,甚至不辭辛苦跑到俄羅斯、德國、美國、新加坡實地購貓。
迎十幾只種貓回國后,阿山又重金租了一套大平層當貓舍,并請了2個阿姨、1個兼職醫生照顧貓。
阿山粗略估算成本,按照種貓均價3萬/只,加上運費、房租和人工費,光是肉眼可見的支出,就逼近五十萬了。
但那會他顧不上那么多,只想快速把生意鋪開,搶占市場。因此每賣出一窩貓,他就加杠桿買一兩只更漂亮的種貓,巔峰時期,貓舍里一共有30只種貓、200多只小貓。
繁育英短和英長(英國長毛貓)的蕾妮,彼時也在加速擴張。
從公司大樓里走出來的那一刻,車水馬龍撲面而來,蕾妮再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真的為了做貓舍,放棄了一份朝九晚六、月薪一萬多的工作。
但她并沒有感慨太久,因為貓舍還等著她回去經營——蕾妮的貓單價最高能賣到3萬5,即便如此,她還能一天賣出五六只。
“那會剛剛開始封控,大家兜里還有錢,宅家也需要寵物陪伴,而貓又不用遛,所以一窩蜂都養貓。”蕾妮如此分析自己的成功。
這里面究竟有幾分是實力,幾分是運氣,她也說不清楚了。可以確定的是,既能吸貓又能吸金的工作,妥妥是“夢中情job”。于是,她又把賺來的錢,全部砸了進去。
然而,在她沉浸在憧憬之中時,命運的齒輪開始緩緩轉動。
越是暴利,紅利期越短
等蕾妮排隊從海外引進種貓,又把新生的小貓喂壯之后,時間已經快進到了2022年。
這一年,她的天變了。
“寵物店都只要2000,你們家賣的什么神仙貓?”“無良貓販,你就是在吃貓血饅頭!”面對客人猛烈的攻擊,蕾妮很氣憤。
她的聊天框沉寂很長一段時間了,賬號瀏覽量驟減至原來的十分之一,更棘手的是,客人的預算也一起跌落——來問價的客人,許多都只有兩三千預算,辱罵她的這位就是其中之一。
蕾妮可以理解客人想省錢的心情,畢竟這兩年,鏟屎官的錢包,確實越來越吃力了。
數據顯示,單只寵物貓年均消費金額增速呈下降趨勢,并且貓爬架、護毛素等可選消費品的滲透率下滑,貓砂等日常消耗品成為消費主力。
但對于“吃貓血饅頭”的誣蔑,她絕不低頭:“寵物店里一兩千的貓,很多都是通貨貓,根本不配跟我們比。”
關于通貨貓,阿山有更直觀的感受,“我可能這輩子都忘不掉當時看到的一幕幕。”他說。
村子邊上,老遠就能看見的黑色大棚,像一只暗中窺伺的惡獸。才靠近,一陣陣惡臭就襲來,讓人極度不適。
走進去一看,畫面更驚悚:一排排雞籠擠在一起,關著的卻是各種各樣的小貓,有的已被一塊塊貓癬糊住眼睛,有的不停打噴嚏,還有的已經變成冷冰冰的尸體躺在邊上。
向導告訴阿山,這些籠子加在一起有上千只,而類似的養殖場,在當地有上百乃至上千家。
聽到這,阿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聽說東北的貓很便宜,想去低價撿漏,卻無意中撞見活體貓養殖最黑暗殘酷的一面。
有1%的利潤,就會有100%的人鋌而走險,更何況是生產貓這個暴利的行當,太多貪婪的人正在張開血盆大口。
“這些貓吃的都是屠宰場買來的下水,估計成本也就一塊錢一斤。”阿山不忍直視。
他大致估算一下,窮盡一只種貓的生育能力,按每只小貓2個月出窩算,養殖場一只貓的成本可能不到50塊。
反觀他自己,喂的都是高蛋白凍干貓糧,罐頭、貓飯也不落下,每個月光伙食費就要掏3萬多。更遑論每只小貓要打疫苗、做驅蟲、抗體檢測等,一只貓出欄價幾乎是養殖場的百倍。
因此,當他看見自己捧在手心上的金漸層,在貓狗交易市場上被以500塊4只的打包價甩賣時,他的心底五味雜陳:這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價格,但貓販子卻有150%的利潤!
更令他難受的是,那些從養殖場里幸存下來的,沒有疫苗、體檢的低價通貨貓,正通過交易市場流向全國各地。
“國內寵物店櫥窗里的貓,可能有90%來自養殖場。他們從貓販子那里進貨,隨便養一個星期,就能翻倍賣。”這是向導告訴阿山的真相。
通貨貓泛濫下,消費者很容易形成“這貓就值這點錢”的認知,讓阿山、蕾妮這些老老實實做繁育的人,更加寸步難行。
“貼著成本定價都賣不動。”阿山坦言,去年他大概虧了20多萬。今年同比去年,貓舍銷量又降了60%,看著一籠籠滯銷的貓,他焦慮得整宿整宿睡不著。
但錢已經花出去了,他們并不想認輸。
更何況在貓活體養殖這一行當上,待發掘的品種還有許多——雖然英短、美短被玩壞了,但德文、拿破侖、豹貓等更稀有的品種,正在成為冉冉升起的新星。
新品種的泡沫,加速破裂
李笠摸摸腿邊纏著他的小貓的腦袋,拆開一罐零食罐頭倒進貓碗。看著它撲過去大快朵頤,他的心情也跟著愉悅起來。
這只享受“小灶”待遇的貓,是他去年咬牙花了8萬請回來的“金蛋”——新臉版布偶種公。
據李笠介紹,新臉版是一種新開發的品種,因為版權費高,只要沾上邊,售價普遍比以往的傳統系、波斯系要高。
“貓舍的富貴全系在它一只貓身上了。”李笠開玩笑道。
但事實上,跟李笠一樣著急自救的人不在少數,市場上“人人嫌棄新臉版”,卻又“人人都在跟投新臉版”——打開網購平臺,“完美”“超甜”的新臉版布偶,也低至三四千了。
越來越多入局的玩家,正匯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洶涌潮流,讓置身其中的繁育人,難逃災禍。
霍雯是幾位貓舍老板里,最晚進場的——直到2021年,她才真正支棱起貓舍,并且繁育的品種是才火沒兩年、目前價格相對堅挺的德文貓。
在她的設想里,自己應該既能吸貓、又能賺錢。但事實是,賣貓2年,她既當爹又當媽,還虧了四十萬。
凌晨三點,被鬧鐘轟炸的霍雯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把小貓送到母貓身邊喂奶。有的小貓力氣不夠吸不到貓媽媽的奶水,她需要拿著針管一點一點地喂。
每隔兩個小時,她就要重復一次這項工作,而這樣的日子要持續整整一個月。“我自己沒當過媽媽,卻像極了一個母親。”霍雯自嘲道。
可即使如此細心照顧,也不一定能功德圓滿:德文貓幼崽存活率極低,一窩五只小德文通常只活兩只,甚至霍雯繁育的第一窩小貓崽因為早產,全部夭折了。
疊加6萬起步的種貓價格,以及貓糧等成本,霍雯即使賠本賣,貓的售價都要上萬,品相好的更是高達兩三萬。
她認為自己半年沒開張,多少受此拖累:“價格這么高,不是所有人都能買得起。”
然而寵物繁殖的門檻又很低,“一個品種火了,大家都去養”,各種平臺上,德文貓舍已經遍地開花。
甚至養殖場也下場分一杯羹。據阿山見聞,貓咪全部四十余種品類,養殖場里一應俱全,無論是常見的英短、布偶,還是高貴的德文,都逃不掉被批量養殖的命運。
在養殖場龐大的規模優勢下,死幾只小貓無傷大雅,剩下的依然能成百上千倍地掙錢,但對新品種繁育人來說,高成本已成事實,如果損耗率過高,是會致命的。
盯著支付頁面上的1000元看了許久,泰格咬咬牙,兩眼一閉按了確認轉賬。
這是他最近第2只賠付醫藥費的貓,接下來還可能有第3只、第4只……對這樣的局面,他早有預料,卻又心有不甘。
當初看到小緬因集體打噴嚏的時候,泰格心中已經警鈴大響。畢竟呼吸道傳染疾病,是貓的常見的疾病,往往一只發作,意味著全屋的貓可能都會感染上。
他撿起一只病得最嚴重的小貓去醫院,果不其然查出了肺炎。
泰格當即采取措施,對二十幾只有癥狀的貓進行隔離、打針喂藥。并且,一貓一碗分開使用,洗完之后放到洗碗柜里消毒,確保沒有病毒殘留。
這樣徹底消毒了半個月,期間不斷查閱文獻,并咨詢了無數獸醫,他終于找到了防治方法,讓貓舍度過了這次危機。
然而,有許多貓舍,仍被突發且極易傳播的呼吸道疾病折磨得焦頭爛額。“我們要做口碑,也想小貓過得好,所以得對出手的貓都盡心盡力。”泰格說。
但對家長和貓的負責,卻是對自己的殘忍——現在他的緬因售價也就4000元,賠完款,基本是賣一只虧一只。
雪上加霜的是,同行們還在繼續卷價格。望著不斷刷新底線的標價,泰格也加入了失眠大軍。
結尾:急流勇退還是放手一搏?
理性的殘忍和人性的復雜,共同鑄就了貓舍老板的命運。
他們用切身經歷證明,把熱愛變成買賣,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瞬息萬變的商業世界里,有太多未知和不確定,尤其是活體動物交易,有良心的人是賺不到錢的。
眼瞅著前兩年掙的十幾萬也要搭進去,泰格漸漸萌生了退意。
但也有人堅信吃一塹長一智,比如,阿山正準備放手一搏——他要用賣房子的錢,再撐一陣子。
“反正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再來一輪,是死是活再說吧。”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感謝mountaincity貓、蕾妮和她的貓、蘭州TG緬因貓舍、艾萌妙妙屋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