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成立時間剛滿一年的新公司,拿下高達23億元人民幣的戰略融資,企業估值也正式突破百億,達成周歲即加入“獨角獸俱樂部”的成就。
大額融資,資本哄搶,飛速成長……
所有這些元素都給人以項目主角應該穿著一件具備未來概念外衣的錯覺,但恰恰相反,這家名為中芯種業的創業新軍,其主營業務卻是聽起來并不怎么高端的“種豬育種”。
而隨著這個誕生在農牧賽道的重磅創投事件曝光,一個長期隱匿在創業之海中的細流,也淺淺地展示了一下其事關“國家安全”的重要地位。
今天的投融界研究院,就沿著這股細流的痕跡,去看看那個入地出欄,引當下無數VC上鉤的另類“中國芯”。
中華土豬消亡,“杜長大”侵入
農牧賽道內也有被“卡脖子”的“中國芯”
作為世界上最早開始馴養家豬的國家,作為一個如今每年要吃掉世界一半豬肉、整體肉類消費中豬肉占比超過70%的市場,很難想象,如此“依賴”豬肉的中國,正在面對本土豬“滅絕”,豬肉自由被外國“卡脖子”的窘境。
這背后的故事,還要從中華土豬的消亡與“杜長大”的侵入講起。
在中國漫長悠久的畜牧業史上,外形黝黑的中華土豬曾長期占據“一哥”地位,但在改革開放的幾十年內,它卻快速伴隨著養殖失寵和物種消亡,無聲息地被放入了歷史的“博物館”。
近幾年雖然在消費升級的春風里,它又憑借營養、肉質等優勢被帶回社區團購、生鮮電商、連鎖超市的生意中,但在消費市場中所占的比重實在微乎其微。
而在本土土豬的勢弱對面,以“杜長大”(杜洛克豬、長白豬、大白豬)為首的外來戶則一日更比一日勢頭強勁。
以至于當下,全國90多個本土豬種中,有37個品種被列為遺傳資源瀕危品種,同時據農業部統計,目前我國已有豬基因多樣性下降了近40%,而且還在以每年1%-2%的速度遞減,物種滅絕的豬種數量已達到8種。
論及殺死本土土豬的真兇,歸根結底并不是來自外國的“杜長達”,而是“市場”捅上的致命一刀。
相較外國豬種,國內土豬存在生長周期長、產仔少、經濟效益低等弊病,在消費水平不足以支撐大量肉類消費、豬肉供需關系寬松時,這一弊病不會凸顯,但隨著我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人民消費水平不斷提升,肉類消費大踏步增長,供需平衡被徹底打破,土豬養殖端的“慢”激發了市場端的“急”。
很快,生豬養殖市場在需求與利益面前,便大力積極引入吃得少、長得快、產仔數量更多的外國豬種,這個替代過程的發生好似就在一夜之間,養殖千年的本土土豬便在市場需求與經濟利益面前被毫不猶豫的拋棄了。
杭州某生豬養殖廠負責人陳曉明提到,從為養殖戶創造收益來看,外國豬種對本土土豬形成碾壓,外國種豬一年可以產仔20頭左右,而本土土豬只有14頭,這個數據看似不大,但是當繁殖到第三代,雙方的數量差將達到5000頭,外國豬在增重更快的同時,所需的飼料還更少,本土豬在規模化養殖上根本沒有生存空間。
進入21世紀,國內生豬養殖市場引種數量居高不下,直到2020年引種數量高達3.17萬頭,達到近10年的最高峰。
而隱性的危機,也在引爆的邊緣瘋狂試探。
新希望董事長劉永好說,種豬對于生豬養殖產業來說,就如同芯片之于手機。
和華為的消費業務在芯片受制后陷入泥潭一樣,生豬養殖內的外國引種也把一雙大手放在了整個產業的脖頸之上。
投融界研究院農牧產業研究員表示,種源安全關系到國家安全,目前引入國內的外國種豬退化相對較快,一般最多四年,就要重新從國外購買新的種豬。這不僅造成 “引種-退化-再引種-再退化” 的尷尬局面,同時隨著國際形勢的復雜化,一旦種源被國外“卡脖子”,那么中國的生豬養殖產能將大幅下降,屆時生豬養殖市場將受到巨大沖擊。
就像一顆炸彈,何時引爆、由誰引爆我們全不知道,只能被動的在未知的恐懼中等待隨時承受傷害。
于是,“自有”的需求與實踐,成為拆除炸彈的急需工具。
1個人,24年,2頭豬,23億融資
種豬培育的“芯片”攻堅戰,其艱難程度與科技含量,并不遜于手機、電腦、汽車領域。
作為生豬養殖產業鏈中最上游也最尖端的部分,這里不乏創業者,也少不了科學家。
此次拿下23億戰略投資的中芯種業董事長吳珍芳就將創業者和科學家的身份完美合一。
而在他身上,你能夠看到,命運與時間的軌跡有時就是如此高度重合。
1986年,吳珍芳進入華中農業大學畜牧專業求學,此時,也正是我國開始從美國、丹麥等西方國家進口“杜長大”等豬種進行培育和擴繁的初興節點。
而當吳芳珍的人生歷經農牧局科員、返回母校攻讀碩博,并最終來到“養豬業”內圈時,我國的種豬育種已經幾乎全部依賴進口,市場上豬肉短缺的問題得到了有效解決,但隨之而來中國種豬能否自主供應、種源是否安全可控的問題又擺上了產業研究者的臺面。
1998年,吳珍芳南下廣州,進入華南農業大學任教,并同步開始了種豬育種及產業化應用的研究工作,這一埋頭,就是整整24年。
24年間,吳珍芳及其團隊在一個有384個小格子的基因芯片上,對數以千萬計的種豬進行過基因測定,從每一個小格子中解讀不同種豬的基因密碼,只為精選出長得快、產得多、肉好吃、最具培養價值的種豬。
(用于種豬基因測定的芯片 圖源:紀錄片《種子》)
漫長的研究歲月中,逐漸壯大至兩百余人的團隊,在全基因組選擇、體細胞克隆、配套系選育、育種新材料創制等方面都取得了重要突破,但真正通過國家審定的瘦肉型豬新配套系新品種也只有兩個。
其中艱難,相較當下更熱門的那個“中國芯”,有過之而無不及。
2021年9月,以溫氏集團種豬事業部為基礎,吳珍芳帶領團隊,整合種業資源,成立了專業化的豬育種科技公司——廣東中芯種業。
憑借其自身的稀缺性和重要性,成立一年后,23億融資到賬,兩輪時光的沉淀也逐漸浮出水面。
吳珍芳可以說是整個種豬培育領域的代表及縮影,在過去一年中,外國種豬的引入量雖然依舊居于高位,但不少上市豬企已經紛紛叫停了仔豬外采計劃,逐步成立專業化育種部門或團隊,自繁自養體系逐步完善。
同時,種豬育種雖然是整個生豬養殖鏈條上門檻最高、最尖端、最先一公里的環節,但對于其他中小創業者、養殖戶來說也具有可以探索的空間與潛力。
從目前來看,以溫氏、牧原等大型養殖集團的公司化育種是種豬育種的主流模式,但隨著育種工程的深入和普及,區域化聯合育種、創新型聯合育種將為產業下游的大中小生豬養殖群體提供“國產化”機遇。
國家生豬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陳瑤生就提出,雖然大量的頭部企業正在加速布局生豬育種,“種業先行”的理念也更加深入人心,但種業的發展并不是一個“全面開花”的過程。要不斷通過搭建優秀種公豬資源共享體系,普惠帶動繁育體系下游大中小生豬養殖群體,逐步實現從“客戶”到“合作”再到“股東”的角色轉換。
“比如說我是一個中小養殖戶,完全沒有育種的能力,但是我能否參與到上游?哪怕我只有百分之一乃至千分之一的股權,也可以把過去這種簡單的技術性或者資源性的聯合變成一個實質性的聯合。”
種業的產業核心,也或許將在這種思潮的影響,從自保安全向合作共贏轉化。
種業博弈無處不在
資本寵愛也無法萬事大吉
在本土土豬和“杜長大”拼殺的同時,同一片兄弟戰場上同樣上演著有關種源的熱烈但隱秘的博弈。
中國土豬的消亡背后,大概同樣很少有消費者知道,占中國雞肉產量一半、每年要被國人吃掉近50億只的白羽肉雞的核心種源也曾長期被歐美國家企業壟斷,甚至出現過真實的“種源威脅”事件。
作為國內白羽肉雞養殖行業的領軍企業,圣農在2019年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對圣農創始人傅光明下達了一份最后通牒——30分鐘內,立刻停止種雞自研培育,否則就將切斷對圣農的原種雞供應。
面對這一重大而緊急的決策,傅光明只給當時負責種雞研發的肖凡打了一個電話,在得到肖凡認為有能力取代外國原種雞的答復后,他下了逐客令。
傅光明回憶說:“我說完感覺很爽,也很沉重,爽在把緊箍咒拿掉了,沉重在我們必須(把種雞培育這件事)做好。”
也的確如傅光明所言,外國原種雞斷供后,他能難立刻打破國外兩家企業在全世界90%以上的壟斷。
但科研不止,即使像在大山中挖取金沙,也有“取得真經”的那天。
2021年,一代人的努力終于有了成果,經過一系列嚴格審核,“圣澤901”、“益生909”、“廣明2號”三個白羽肉雞新品種,通過國家畜禽遺傳資源委員會審定。自此,中國人“吃雞自由”再也不用擔心被國外“卡脖子”了。
而來到糧食蔬果領域,種源問題同樣無法忽視——菠菜、綠菜花、胡蘿卜等“洋種子”的市場占有率達到6成以上;彩椒、大紅果番茄則占據8成;綠萼長茄等更是直逼9成以上;近年席卷市場的“紅顏”丹東草莓,實則也是國外品種。
那條被人“漠視”的種業賽道,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2021年7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二十次會議通過《種業振興行動方案》,會議強調農業現代化,種子是基礎,必須把民族種業搞上去,把種源安全提升到關系國家安全的戰略高度,集中力量破難題、補短板、強優勢、控風險,實現種業科技自立自強、種源自主可控。
種業的根隨之扎得更深了幾分,而這個仍然面對挑戰的未來市場,率先攪動的還是無數VC們的心。
睿獸分析數據顯示,2021年至今,種業研發領域共發生投融資及收并購事件18 起。其中,上市公司參與的并購、收購8起,風投基金參與的投資8起;政策性引導基金參與2起;8起風投參與的事件,涉及7家企業,其中2家種業服務平臺,5家種業研發公司。
這一數據相比當下火熱的大消費、醫療、硬科技等賽道看似不值一提,但其內部搶奪的激烈程度只有局中人自己知曉。
尤其是進入2022年之后,加入種業賽道創投戰局的機構就急劇增長。
據博瑞迪創始人張嘉楠介紹,去年融資時,還很少有機構愿意看育種項目。而今年三四月份,即使是外界公認的資本寒冬之下,他卻往往需要一天見一個投資人。
去年年底完成種子輪融資的中農美蔬也有同樣經歷,該公司CEO呂亞清介紹,目前其實并不急于新的融資,但資本對他們的關注依舊熱度不減,見的投資人少說也有七八十位了。
這一方面是種業賽道的潛力價值開始顯現,另一方面,實在是種業賽道“僧多粥少”。
啟航投資CEO張云祥在談及種業賽道時提到過三個關鍵詞:周期長、見效慢、耗資金,這三大要素一層層將種業賽道的創業門檻拔升,導致種子研發企業的數量很少也很難快速增長。
但隨著種業賽道戰略價值的穩步提升,越來越多的投資人看到、聽到、嗅到了其中的投資機遇,供需不再平衡,面對好項目,就要排隊、爭搶,甚至劍走偏鋒。
而回到創業端,資本的寵愛絕不代表萬事大吉。
相關資料統計,我國種業相關企業約5000-6000家,但大多在種業流通領域,上游的種業研發雖然有巨頭在場,但產業集中度并不高,新興企業依舊具有巨大的發揮空間。
所以,對于種業企業來說,目前的主要挑戰不在市場競爭,而在產品的市場應用——養殖戶、農戶對你的種源不買賬,產品再好也是白搭。
就像業內早已研發出無皮花生和甜味花生,但推廣卻一直并不理想。
如投資人許四清所言,技術出身的創業團隊具備不錯的技術能力,但是獲客能力弱,常常“死”在A輪;銷售出身的創業團隊獲客能力強,能簽單,但是技術能力、產品優勢不足,往往倒在B輪。
更遑論種業創業們面對的可能是一個傳統的有著強大慣性的客群,這個A與B的生死劫,還要推動和等待上下游各個鏈條環節的成熟、接納與擁抱。
每個人都知道,那枚種在黃土地黑土地里、養在豬圈雞圈里的“中國芯”,有一天必將成熟,但更多像吳珍芳、傅光明的創業者,也注定要做時間的朋友。